小说细读 ——以卡佛短篇经典为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29 11:10:10

上图讲座 · 名家新作系列

“小说细读 ——以卡佛短篇经典为例”

上海图书馆

2017年11月12日  


*以下文字内容整理自上图讲座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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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卡佛的小说?

卡佛是一个非常适合用来进行文学阅读的操练场和试金石。谁是卡佛?大概在十几年前的时候,卡佛一夜之间风行了中国的都市文化。包括译文出版社出了很多关于卡佛的书。卡佛在豆瓣上也是一个神灵般的存在。


卡佛是谁?我觉得卡佛是佛。这个名字特别棒。他首先是一个佛,我不同意说卡佛是海明威的传人这样一个简单幼稚的说法。


卡佛他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艺术家,他的文本当中常有非常隐秘的深奥的关于人的存在,关于宇宙关于世界的一些奥秘的知识。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简约主义”的大师,是“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在他去世后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 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并被誉为“新小说”创始者。

文本细读

雷蒙德•卡佛经典小说

《你为什么不跳舞》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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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厨房里,他又倒了杯酒,然后站在那儿,望着摆在前院里的卧室家具。床垫套被剥掉了,条纹床单和两只枕头并排躺在五斗橱上。除此之外,看上去一切和在卧室里相差无几——靠他这边床的床头柜和台灯,靠她那边床的床头柜和台灯。

他这边,她那边。

他一边呷威士忌一边呆呆地想。

五斗橱立在离床脚几步远的地方。早上他已经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进纸板箱里去了,那些纸板箱在起居室里。五斗橱旁边有一台便携式加热器。一张花靠背的藤椅放在床脚。抛光过的铝制厨房用具占据了部分车道的位置。一张黄色的棉质桌布,是别人送的礼物,有点太大了,铺在桌子上,从四边垂挂下来。桌子上摆着一盆羊齿植物盆栽,一盒银器和一台唱机,也都是别人送的礼物。一台落地式的大电视机立在一张咖啡桌上,几步外摆着一张沙发、椅子和落地灯。书桌抵在车库门口。桌上有几件工具,一只挂钟和两幅镶框的照片。车道上还放着一只装着杯子、玻璃器皿和盘子的纸板箱,每样东西都用报纸包着。早上他已经清空了各个橱柜,除了起居室里的三个纸板箱,所有物品都在屋子外面。他还拉了一根延长电线到外面,一切都井然有序。行了,和在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不时有车放慢速度朝院子里张望。但没人停下来。

他想到了自己,他也停不下来。

 

“那院子里肯定是在搞家庭拍卖会,”女孩对男孩说。

这女孩和男孩正在装修一套小公寓。

“去看看那张床吧,”女孩说。

“还有电视,”男孩说。

男孩把车开进车道,停在餐桌前面。

他们走出汽车,开始四下查看,女孩摸摸棉质桌布,男孩插上食品搅拌机插头把旋钮调到“粉碎”,女孩拿起一只暖锅,男孩打开电视微调了一下。

他在沙发上坐下看电视。他点了支烟,环顾四周,用手指把火柴弹到草坪上。

女孩坐在床上。她脱掉鞋躺下。她能看到一颗星星。

“到这儿来,杰克。试试这张床。带个枕头过来,”她说。

“感觉怎么样?”

“试一下就知道了,”她说。

他环顾四周。房子里一片漆黑。

“我觉得很滑稽,”他说。“最好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她在床上弹了几下。

“先来试一下,”她说。

他躺倒在床上,把枕头塞进头下。

“感觉怎么样?”她说。

“挺结实,”他说。

她侧过身,把手放在他脸上。

“亲我,”她说。

“让我起来,”他说。

“亲我。”

她闭上眼睛。她抱着他。

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但他坐起来呆在那儿没动,他做出正在看电视的样子。

家家户户亮起来的灯火撒到街道上。

“真没人可就滑稽了,”女孩说着咧嘴笑起来,笑个不停。

男孩也笑了,笑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他又扭亮了床头的台灯。

女孩挥手赶走一只蚊子,男孩站起来把衬衫塞进裤子。

“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他说,“我想没人。但要是有的话,我就问问这些东西卖不卖。”

“不管他们开多少价,还价时都减去十美元。这一招总是很管用,”她说,“还有,另外,他们肯定是走投无路了。”

“这电视机真不错,”男孩说。

“问问他们多少钱,”女孩说。

 

男人抱着超市的纸袋走下人行道。他买了三明治,啤酒,威士忌。他看到车道上的汽车和床上的女孩。他看到电视机开着,男孩站在门廊上。

“你好,”男人对女孩说。“你发现了一张好床。”

“你好,”女孩说,她站起来。“我只是想试试看。”她拍拍床。

“床很不错。”

“一张好床,”男人说,他放下纸袋拿出啤酒和威士忌。

“我们以为这儿没人,”男孩说。

“我们对这张床很感兴趣,也许还有那台电视。也许还有书桌。这张床要多少钱?”

“我想要五十美元,”男人说。

“四十行吗?”女孩问道。

“四十可以,”男人说。

他从纸板箱里拿出一只玻璃杯。他把玻璃杯里的报纸拿出来。他打开威士忌的封口。

“电视机呢?”男孩说。

“二十五。”

“十五行吗?”女孩说。

“行啊。十五,”男人说。

女孩看着男孩。

“孩子们,你们需要喝一杯,”男人说。“酒杯在那个箱子里。我要坐一会儿了。我要到沙发上坐一会儿。”

男人在沙发上坐下,背朝后靠,盯着男孩和女孩看。

 

男孩找出两只玻璃杯倒了点威士忌。

“够了,”女孩说。“我想我的要掺点水。”

她拉出一只椅子,坐在餐桌旁。

“那边的水龙头有水,”男人说,“打开那个水龙头。”

男孩端着掺水的威士忌走回来。他清清喉咙在餐桌边坐下。他咧嘴笑笑。他一口也没动杯里的酒。

男人凝望着电视。他喝完了杯里的酒,开始喝第二杯。他伸手去打开落地灯。就在这时他的香烟从指间掉下来,落到沙发坐垫的缝隙里。

女孩站起来帮他把香烟拿出来。

“你还想要什么?”男孩对女孩说。

男孩掏出支票簿压在嘴唇上,似乎在考虑什么。

“我想要那个书桌,”女孩说,“书桌多少钱?”

男人摆摆手,好象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随便报个数,”他说。

他看着坐在餐桌边的他们。灯光下,他们的面孔变得有点奇怪。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真的说不上。

 

“把电视关掉,放张唱片听听,”男人说,“唱机也是卖的。便宜卖。你们报个价。”

他又倒了些威士忌,并开了一罐啤酒。

“所有东西都卖,”男人说。

女孩递过她的杯子,男人往里面倒了点酒。

“谢谢,”她说,“你人真好,”她说。

“你喝多了,”男孩说,“我也得多喝点。”他举起酒杯轻轻晃动。

男人喝完第二杯,又倒了一杯,然后他拉出装唱片的纸箱。

“自己挑,”男人对女孩说,他抽出一叠唱片递给他。

男孩正在写支票。

“这张,”女孩说,她挑了一张,随便挑了一张,她对那些唱片标签上的名字根本一无所知。她从餐桌边站起来又坐下去。她有点坐不住。

“我给你开现金支票,”男孩说。

“没问题,”男人说。

他们喝酒。他们听唱片。然后男人又倒了杯酒。

你们俩为什么不跳舞?他想说,然后便说了。“你们为什么不跳舞?”

“我想不必了,”男孩说。

“来吧,”男人说,“这是我的院子。你们想跳就跳。”

 

手臂搭着手臂,身体贴着身体,男孩和女孩在车道上来回移动。

他们在跳舞。当唱片放完时,他们把唱针搭回去重新开始,当这一遍再结束时,男孩说,“我醉了。”

女孩说,“你没醉。”

“真的,我醉了,”男孩说。

男人把唱片翻了个面,男孩说,“我醉了。”

“和我跳舞,”女孩先对男孩,然后又对男人说,当男人起身时,她大张着手臂朝他走过去。

 

“那边的那些人,他们在看我们,”她说。

“没事,”男人说。“这是我的地盘,”他说。

“让他们去看,”女孩说。

“没错,”男人说。“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见,但他们也有看不到的,不是吗?”他说。

他脖子上感觉到她的呼吸。

“希望你喜欢那张床。”他说。

女孩闭上又睁开她的眼睛。她把脸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把男人拉得更近。

“你肯定绝望了吧。”她说。

 

几周后,她说:“那家伙大概三四十岁。他的所有家当都摆在他院子里。不骗你。我们喝得醉熏熏的然后跳舞。就在车道上。哦,我的天。别笑。他给我们放这些唱片。看看这台唱机。那老家伙送给我们的。还有这些破唱片。你要看看这些垃圾玩意儿吗?”

她不停地说着。她对每个人说。那里面还有些什么,她想试着把那什么说出来。但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


第一段,“在厨房里他又倒了杯酒,然后站在那儿望着摆在前院里的卧室家具”,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这是一个典型的从中部开始的小说叙事,我们不知道他是谁,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就在厨房里,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他生活的一个横切面。某年某月某日,我们的男主他就在厨房里倒了杯酒,读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希望大家特别留意到的一个字是他“又”倒了一杯酒,他又倒了一杯酒,暗示着这个人。对于酒精他是有一种沉迷的。

 

他为什么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这是我们在读第一句的时候,我们会自然而然浮现出的一个问题。他在喝酒的时候他并没有闲着,他在望什么,他在望卧室的家具放在了前院里,卧室的家具怎么会去前院?

 

这就是读者接下来的一个疑问了,我们来看这些家具是什么样子?床套垫被剥掉了条纹,床单和两个枕头放在五斗橱上,除此之外,一切都跟卧室里相差无几。

 

“他一边加威士忌一边呆呆地想”。第三段的这句话非常的重要,他一边加威士忌,一边呆呆地想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大家这个时候就应该把我们自己封存起来的,我们关于生活的记忆要打开。上了30岁40岁的读者朋友们,你们有没有和自己的配偶吵架冷战的经验。

 

如果你们在家庭战争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会感觉到大家都在各执一词,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对不对?所以床头的两边其实就让他很不自然地想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分裂。原来这个男人他的婚姻是有问题。他还在想他们夫妻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在接下来的一段话里面有一个很长的描写,要提醒大家的是,卡佛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他为什么要在这一段话里面,把主人翁的院子里面的家具,每一件都如此详细的把它说一遍。

 

大家留意在这一段里面他说的别人送的礼物,连续说到了两次别人送的礼物,桌布是别人送的礼物,唱机也是别人送的礼物。我们如果是简单的搬家,我们把大的东西卖掉就可以了,我们不会把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悉数卖掉。我们为什么要卖掉他们?因为我们不想再和这段记忆发生关系。


读这一段,你如果注意到这个细节,你就会发现这些礼物都是他们曾经幸福的婚姻的记忆,是爱情的尸体。所以大家读到这地方会感觉到残忍,决绝的要跟过去做一种切割。

 

这些散落的家具构成了对男主人公失败的婚姻的一个非常强烈的隐喻。这是一些多么让人心酸的东西,没有人想碰这样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两个人,这一男一女,十七八岁、十八九岁的男孩和女孩。在这个故事当中,我想他们其实在进行一次相互的阅读,因为庭院拍卖会的东西构成了一本书,男主人公等待男孩和女孩去读,他们是怎么读的?

 

女孩对男孩说,那个地方有家庭拍卖会,而我们在装修公寓,所以去看看。女孩这个时候说的第一句话,说去看看那张床,而男孩说还有电视。接下来进到现场,女孩摸的是棉质的桌布,男孩用的是搅拌机,然后把它调到粉碎的状态,女孩拿起的是暖锅,男孩打开了电视,这说明什么?说明两个人因为性别或者是性格的区别,所以他们对拍卖会现场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

 

女孩喜欢的是什么?是居家过日子的东西。而男孩喜欢的是那些新奇的大人的玩具,比如说搅拌机,比如说电视。

 

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男孩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电视,他点了支烟,环顾四周,用手指把火柴弹到草坪上。这个细节如果你是他的女朋友,你心里会怎么想?在别人的院子里面抽烟,然后把火柴弹到别人的草坪里,这说明这个男孩并不是一个特别体贴,特别有教养的男孩。

 

接着往下,女孩坐在床上,她显然最感兴趣的就是床,因为婚姻生活最重要的象征就是床,她脱掉鞋子,她能看到一颗星星,这是女孩在幻想,女孩不一定真的能够看见。这是我要强调的第一点,星星代表什么呀?星星是一种永恒的东西,星星是一种远远要比我们的爱情家庭要永恒的东西。这个女孩她用自己的下意识去催眠自己,去看到一个星星,说明她对于未来的家庭很远的期待,很久的期待。

 

然后这个男孩是什么样?他就躺在床上,然后把枕头放在下面。女孩就问男孩这床怎么样,男孩说挺结实的。这是一句多么煞风景的话,一个即将进入婚姻生活的女孩,邀请她未来的丈夫躺在同一张床上,让他感受一下,说怎么样,男孩说,挺结实的!

 

男孩儿应该怎么说?女孩期待的答案是什么呢?如果你不说很温馨很幸福很甜蜜,你也不应该说很结实?这就煞风景到女孩让男孩在外面说,你看外面的月亮多美,男孩说明天肯定就要出太阳,所以这种实际上是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让我们来看结尾。


他不停地说着,他对每个人说,那里面还有些什么?他想试着把它们说出来,但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如果这个故事终结在这地方,这好像是一个很温情的结尾,人间有大爱。可是卡佛厉害,他说这个女孩回去了以后,见到别的人的时候,她用一种很轻挑的很社会青年的口吻来谈论这次,在我们读者看来似乎很重要的一次相遇和邂逅。她说这是什么烂东西烂玩意儿,我买的这些东西,那个人可傻了,她不停地说,想把什么东西说出来,是什么呢?她想说,但是说不出来。 


这就是文学,就是告诉我们那些你想说,但是却说不出来的东西。因为他觉得语言还不够,人类的语言还很渺小,在表达这么复杂的情感的时候,它是无能为力的。

 

去阅读吧

我们每个人的阅读都是不可取代,因为别人的阅读看到的那些东西,实际上不是你看到的。


而且如果看到别人看到的这些东西,想象出来的东西,你一定会觉得失望,因为那不是我的故事。就好像我们看红楼梦拍电影拍电视剧是吧?那不是我的林黛玉,那不是我的薛宝钗。


所以你们为什么不去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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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讲座内容来自微信公众号“讲座图书馆”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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