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陈恳的诗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6-22 16:20:53

湖北70后诗选(23)





陈恳,70后,湖北潜江人,现居宜昌。湖北省作协会员,其诗作发表于《诗刊》《长江文艺》《汉诗》《中国诗歌》《重庆文学》《长江丛刊》《三峡文学》《江河文学》《新作家》等。





危机

 

在光滑的地方钉钉子

避免畜牲们滑入深渊

——牠们仍在爬滑梯,跌倒了也不怕

这比排队领取秋叶更有趣

比获得主子的奖赏更激动人心

你看牠摇动小尾巴

对着荆棘展露肮脏的,既亢奋又多情

天色快要暗下来,钉子

划破臀部的毛皮,露出黑菊

没有一个畜牲停下来

没有一个畜牲觉悟危险来临



遥想父亲

 

寂静来临。看见无声中

等待神光降临的父亲

(他是一个内出血的影子)

我还没有准备好拥抱衰老的婴儿

没和母亲讨论如何安置

风吹歪的复合体

我的兄弟被猪油蒙了心,坐在

电脑桌前,荧屏一片荒芜

自留地的水杉无来由死了四棵

母亲从不嘱我挖掉它们

此刻,我伸出的双手无法握住虚空

只有镜中的儿子还在

安慰自己



生日致母亲

 

从你的子宫出来16790天了

我面容苍老但乳臭未干

与狼为伍却心驻绵羊

这个污浊的世界还没有将我改造成

他们想要的样子

我仍为屋檐的雨水淋湿乞丐而不安

为停尸房死去的正义吃不下饭

也为深夜墙壁的沉默

和沉默孕育的伦理略感抱慰

我渴望洁净的胞衣,虽然

常被无常抹去自我

苦楚、心碎、晦暗不可避免

所以你之后我又出生了自己

你之后我又找到了更多的母亲——

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

西蒙娜薇依,修女特蕾莎……

这些你不认识的女人在书房哺育我

如同当初被你生养



白蜡树

 

白蜡树卧在小溪上

有锯齿状的忧伤

它急于吐出体内的蜡烛

照亮卖山货晚归的人

不远处,捣衣妇手握棒槌

在青石板细细捶打亲人的衣裳

失心疯的外来客在雨中奔跑

一直跑到白蜡树

才安静下来



减法

 

天冷了,银杏树却在脱外套。柿子树

更彻底,只留下几颗恋母果。

我也恋母。但我只恋她的白发

和驼背,还有用她一生啸聚的光熬成的

一把老骨头。而我也在缩减:

减食,减言,减去无言以对的老友,减掉

披在身上却并不存在的虚荣。就像此刻,我

侧卧床头,万千星宿缩减成一盏台灯;

众声喧哗,不过几只遗世的秋蝇。

想起不长的余生,和窗前摇晃的

柿子,仿佛有了它的柔软

与平和。



倒影

 

堤岸上的树皆有倒影

而且愈高愈深入

远处的事物也有,比如

山坡、房屋以及屋顶上的灯塔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我从未

思考过它和我内心的关系

当我走在季秋傍晚的运河,突然发现

这些倒影泛出如此沉静的气息,仿佛

摊开的手递给我一粒生活的解药,或者

一粒中年的缓释胶囊

夜幕降临,垂柳下的路灯渐次亮起

我的内心开始拥有柳枝的温柔

而倒影也有了足够的深度……



匣子


一个朋友向我讲述体验死亡的经历:

我躺在楠木棺材里接受亲友送别,

然后被推进四维仿真的焚尸炉,

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

 

她是如此平静。她说天地

不过是一只放大的匣子,

当我们离开母亲的匣子来到这里,

我们在一天天长大,

它却在一天天变小,

直到重新把我们收进去。

 

我当然不会幸免。

为避免过早的钻进小匣子,

我在夜晚唤醒自己,来到书房

与那些躺在书本里的人会话,

以腾出可能让我栖息的地方。

——书也是匣子,他们

活在无形中。



散步

 

换上球鞋后,鞋带将脚掌死死捆绑

而一旦走出,它仍会选择

少人问津的崎岖小路

它往黑暗里走,似乎深处有大光明,似乎

大光明不在黎明前而在黄昏后

我奇怪脚的选择,如同奇怪

嘴在人群中选择沉默,选择在无人时

自说自话且无需应答

年轻时说过的话、听过的教诲海了

没有一句抵得上此刻的无言

看!

那么多的人在远处喧哗,都是喑哑之树

这么多的树在身旁沉默,却是教化之人



墙头草

 

在老家,地基也会生长,譬如:

右舍比我家长了五十公分

而左邻比右舍又长了三十公分

某日,母亲在墙角埋葬软弱

比她更软弱的墙头长出

几株一年蓬

不远处,年迈的父亲指认它们:

胖的是端给邻居的熟玉米棒子

瘦的是曾资助的辍学女孩小丽

……

他看墙头草的眼神

充满空洞



星期六

 

一整天都在摆弄阳台上的花钵

他把大钵的芦荟移到小钵

把小钵的红枣苗移到更小的小钵

大钵里还有芦荟的母体

另一只大钵里,西红柿树结了三个果子

今晨又长出六个

——小,环绕着原来的大,大照应着小

他冲它们喊:

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儿,地下的奶奶……

清风中,它们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只蚂蚁从树上落下

他扶起它,看它

一遍遍沿着西红柿树的小杆

爬上又返回

返回又爬上




又一个日子逝去了

碑向家中走去

马路左前方

八块碑挤上公共汽车

五块碑迈进超市

三块碑跨入餐馆

当汽车鸣响鞭炮

夕光在树叶间撒下纸钱

碑们停下来,相互祭奠

 

一队学生迎面走来

他们不是碑,他们是

在碑上刻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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