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赵蘅:我不仅是女儿、是学生,也是文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8-21 06:22:29

编者按|赵瑞蕻,诗人、学者、翻译家,《红与黑》第一位中译者。1915年生于温州,1999年大年三十病逝,至今已十九年。今天是2018年大年三十,赵蘅藉由文画人平台,深情缅怀父亲——一位典型的书生,西南联大同学眼中“年轻的诗人”。在赵蘅心里,自己不仅是女儿、也是学生,又像是他的文友。


1956年,赵瑞蕻、杨苡夫妇和他们三个子女摄于上海。左一为赵蘅。


那一年,石榴花还没开

文、画|赵蘅


这个二月,父亲走了十九年。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1998年9月。父亲的文学回忆录《离乱弦歌忆旧游》已逾35万字,我陪他亲自到南京鼓楼邮局寄出了书稿。我还陪他出席戈宝全翻译奖颁奖大会,陪他去拍身份证件照,帮他挑选挂在门框的叶型纸串儿和书桌台布。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叫我跟他到鼓楼广场去看新建的定时喷泉,他让我脱鞋在石子儿保健道上走走,虽然我觉得好铬脚。   

赵瑞蕻 著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8年4月


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99年2月7日。他刚读完我从北京寄来的书稿,抑制不住的兴奋。想象中,南京北京西路二号新村一幢米黄色三层旧楼的一层,他和母亲吃罢晚饭,照例在挨着南窗的书桌前坐下了。院子里有他亲自种的石榴树,舒展着无花无果的枝杈。那盏橙罩绿柱的台灯辉映着他的白发,墨水瓶盖儿已经打开,信纸很大,带绿色横线,冻得粗糙的手指拿起一支红色笔杆的沾水笔…… 


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是1999年2月14日下午三点。他接到我的拜年电话,我觉察出他声音弱弱的更显苍老。他说不大舒服,我安慰着催他去医院。我哪里知道其实他的胸口疼痛已有几天了。父亲说:“你接到我的信了?哦,你很感动……” 


11个小时后,大年三十的晨曦尚未升起,大面积的心肌梗塞无情夺走了父亲,在他撒手人间的最后一刻,他喊着家人的名字,包括我。 


二百多人冒雨赶到南京南郊为父亲送行,他躺在鲜花丛里,贝多芬的《英雄》旋律在告别大厅里低低地回荡。父亲没能如愿见到新世纪的曙光。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父亲,有吝啬的父亲,比如葛朗台;还有的父亲,比如杨白劳,不能保护自己的喜儿,只好去喝盐卤。我父亲是典型的书生,有激情、非常慈爱。他1915年生于温州五马街一个小茶业商家庭,排行老小。他清秀高鼻梁,有点儿像希腊人。


,22岁的父亲投奔到南岳山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求学,后又随学校迁昆明。途中学生们穿着校方发的简陋的黄棉布制服,在岭南大学睡在仓库地上,绕道越南海防途径中,在米字旗和印度巡警的维多利亚港湾,他贪婪地看原版书却买不起,在西南联大铁皮屋顶纸糊窗户的教室里,父亲学了英文又学法文,大家称他“年轻的诗人”。

1953年,赵瑞蕻出国前,与三位子女摄于北京。右一为赵蘅。


父亲是翻译法国名著《红与黑》的第一人。他吃了一辈子粉笔灰,也经历了运动和批斗。父亲生前想做很多事,不仅身体力行,还叮嘱我去做。父亲早就留意对我的培育,我八九岁时给他写的信,他替我保留后来还给了我。

爸爸看报|铅笔|1957年4月16日|莱比锡


五十年代,在莱比锡马奈大街16号,每天晚上,我学父亲也依着大枕头读书。我十三岁喜欢上写诗,早上醒来常会发现被父亲圈点修改过放在床边。当我第一篇处女诗作在《江苏文艺》刊登出来后,他激动地在封面上写下:“春天就开花吧,秋天,就结果!”从此我不仅是女儿、也是学生,又像是他的文友。每逢他的文章著作一问世,总要寄给我,还客气地让我提意见,身为长辈,竟这样的谦和,让我受之有愧。

农场归来的爸爸|速写|1973年|南京 


我没给父亲画过几张像,1972年画的父亲,洋装已变成了灰布棉袄。那年父亲57岁,刚从农场回来依着沙发睡着了。最后一张像画的是他伏案写作。有人说:“赵先生是写死的。”他走后书桌上的台灯,所有的书本笔砚,都保持主人继续工作的状态。 

爸爸在灯下写作|色粉画|1999年9月|南京

    

我痛悔没能在他生前早点学会电脑,帮他打打字。夏天为他扇扇子降温,冬天递上一杯热茶。不用听他客气地招呼我:“小妹,麻烦你,水开了,去灌暖瓶。”


父亲去世前十年就写好了一首诗《我的遗嘱》,诗尾两句:“窗前石榴树又快要开花了,烂漫的梦魂会年年歌吟!”


翻译家高莽先生为赵瑞蕻画像之一。


翻译家高莽先生为赵瑞蕻画像之二。


我多希望双亲的仅有60多平米的小宅院,能作为永久纪念学者赵瑞蕻而留存于世。我们的孩子们,老朋友新朋友,南京大学的新生,每年都到这里来看看这株石榴树,感念赵先生一生治学的勤勉。


写于2012年元旦

修订于父亲十九年祭日

赵瑞蕻晚年在南京北京西路2号新村寓所门前


赵瑞蕻1915年11月28日—1999年2月15日)

诗人、翻译家、比较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1915年11月28日生于温州,1935年毕业于温州中学,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1942年—1999年任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53-1957年被高教部选派赴民主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东方语言系任客座教授。法国名著《红与黑》第一位中译者。著有诗集《梅雨潭的新绿》、《诗的随想录》,回忆录《离乱弦歌忆旧游》,译著《欢乐颂与沉思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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