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人的手腕上有一条红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3-24 12:16:12



这是个很短的故事,因为我和她早就失去了联系,不知她如今在哪儿。以我们对她的了解,她对世界和命运的洞察,她完全可以避开一切凶险,轻而易举过上平凡的日子。我们一大堆人整天厮混时,她的口头禅便是“别惹事,别乱碰”。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不满20岁,在重庆一家夜总会上班。我是几个吧员之一,她是几十个服务生之一,我和她没有暧昧,一点儿都没有,她不可能跟我们任何人有暧昧,她太胖了,胖到大家都把她当好友,去哪儿都带着她。我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坦克”,她笑嘻嘻地接受了,也许是她深知命运不可抗,由不得自己。我们当中有个壮硕的吧员,总调笑她,后来他的外号叫“”。这些都是玩笑,但命运这件事,谁说得准呢。


我那时喜欢的女孩是个短头发服务生,无奈她又喜欢我们当中另外一个吧员,没多久他俩就同居了。这家夜总会共有三个吧台,无论绕多远,这女孩都会到我们吧台来取酒。她撕下酒水单,啪的一声拍在吧台上,男孩笑笑,拿着酒水单转身取货,她就站在那儿,看着男孩的背影,默不作声。我看着她,她看着他,他在调酒。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然后“坦克”就来找我了。


服务生每周休息一天,“坦克”在她休息那天坐到了我们的吧台。我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她警告我不要放糖。一点儿糖没事,我说,胖不了多少。她说,她不是怕胖,是小时候吃糖吃腻了。她说家里的白糖堆满了整个柜子,喝什么水都放糖,最后连做饭炒菜也要加点糖。那些白糖都是别人送的。方圆几十公里死了人,都会找上她爸。她爸是做棺材的,木匠。一般的木匠也能做棺材,但只有他爸最讲究,因为她爷爷是个算命的。她说她从小就有很多规矩。筷子不能插在饭碗里,得横着放。天一黑就不要提到死人的名字。晚上走夜路即使再害怕也不要说话唱歌。有一次她突然生了场大病,只是哭,没日没夜地哭,爷爷让她爸爸去找村里最穷的那一户,那家人有个十岁大的小男孩,从他身上抓了五只虱子,用火烧了,捏成粉洒在糖水里,她喝下的当晚就停止了大哭。我说我不信,为什么是五只虱子,而不是八只。她说爷爷就是那么算的。这时我们已经聊到了午夜,人群正在离场散去,她已经喝了三杯柠檬水。她从吧凳上跳下来,吃力地够起臃肿的身躯,探过吧台,朝我招手。我凑过去,低头看见她一对大胸搁在吧台上。她的嘴巴碰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呼气。她说:“以后你别盯着那个妹子了,她身上有不好的东西。最好别惹她。”


“什么不好的东西?”


“说了你也不懂。”她慢慢退后,像一道阴影离开了吧台,“这家店也有问题,但那妹子问题最大。”


那时我还不明白她看到了什么。她可能早就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但是没办法跟我明说,也许是天机,谁知道呢。没过多久,“坦克”就辞职了。然后“”也走了。我再次见到她时,已是半年后。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早就疯了。


“坦克”和“”离开后,我们这堆人渐渐也散了。凌晨两点下班后,以前大家会聚在一起吃顿火锅,现在各走各的。我和那女孩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我眼见那男孩看上了新来的一个服务员,而那个女孩再也没到我们吧台来取过酒。有一天深夜,我远远看见她穿过舞池,朝我们走来。那天她休息,没穿制服,只套了个白色T恤和红色超短裙。闪光灯下,她像人流中的一条鬼魂,飘到我们吧台对面,找了张空桌坐下。她端一杯红色饮料,嘴里叼一根吸管,翘着二郎腿,直直地盯着吧台。她坐了很久,久到最后我们都受不了了。吧台的男孩求我带她离开这儿,至少今晚别再出现。我脱下制服,换上T恤和牛仔裤,提前下了班。我走到她面前,她抬头瞄着我,那张小脸上一片冷白。我说,走吧。她站起来跟着我穿过舞池,走到大门。这家夜总会位于一栋高楼的顶层,电梯口挤满了人。我们朝楼梯走去,在半夜的寂静中,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见我们脚步的回声。到了街上,我招一辆出租车,打算直接带她回我家。她没有拒绝,一路上也没有说话。下了车,我们爬到二楼,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突然说:“我知道你喜欢我。”然后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那天晚上她睡在卧室,我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夜电视。我不敢睡,也不想睡,怕她突然叫我。有时我轻轻推开卧室房门,她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我想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她来自重庆某个郊县,母亲早就死了,除了这些,我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也看不出她身上所谓“不好的东西”是什么。“坦克”劝我离她远点儿,别乱碰。碰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黎明时我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中午。卧室空了,床上的枕头陷进一个小窝。床头柜上,她遗下了一根橡皮筋。她是短头发,不知这橡皮筋有何用处。我捏着橡皮筋,五根手指撑着它,一张一合,呆了半晌。那天夜里我就听到了坏消息。她走进夜总会的一间空包房,打开窗户跳了下去。她还穿着制服,十层,怎么也摔死了。


不到半年,重庆新开了几家迪吧,这家夜总会的生意走到了头。这不能怪她,虽然那间包房再也没人使用过。我辞职后在家闲了一个月,四处找工作,也不想再上夜班。那是2000年春天了,我整日都无事可做,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时感觉很多人在家里晃荡,都是自己的影子。也许因为太无聊,我开始习惯睡午觉。醒来后像换了个人,世界仿佛点亮了灯,一切都变得清晰。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我睡下去后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应该是醒了,因为我能看见眼前的一切。我面朝衣柜,床头柜,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座上的那根橡皮筋。我的视线还能接着往客厅而去,透过卧室虚掩的门,我看见了她。那个跳楼死去的女孩坐在沙发上,背向着我。我心跳加快,想张口叫她。我应该是张大了嘴巴,甚至听见自己在呼喊她的名字,但我无论如何也动不了身。这时她站起来了,转过身来。她还穿着那件白T恤和红裙子,脸色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白。她朝卧室走来,仿佛没看见我。她推开卧室门,绕过床尾,走到我的背后。我看不见她了,但是我知道她就在那儿。在窗户旁边。我听见她坐到了床上,然后躺在了我身后。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浑身冒着冷汗,动弹不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而她就在我背后默默地叹气。


我醒来时世界是亮的,转过身,背后并没有人。看了看表,我才睡了十分钟。我全身是汗,冲了个澡,确定自己是梦魇了。但她太过真实,我去检查沙发是否留下了什么,大门紧锁着,一切都没变。不过几分钟而已。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我想起了“坦克”,也许那个女孩身上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也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我给“坦克”打了个电话,那时我们已有一年没怎么联系。接电话的不是她,是“”。我来不及吃惊,让他赶紧把电话递给“坦克”。我打算从头讲起,但她显然已知道女孩出事了。我说我中午梦见她了,活生生的。她说,去烧个香吧。我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这女孩死前曾在我家过了一夜。我听见电话里传来一口冷气,她停下来仿佛在斟酌什么,然后告诉我稍等,她会再打过来。


接下来我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不敢去卧室,关上了门。打开其余房间所有的窗户,我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最后,我开始挪动客厅的家具,尤其是沙发的位置。我一坐上去就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我。我把沙发移到墙角,所有家具都靠了墙,剩下中间空荡荡的一大块地砖。傍晚,“坦克”终于打来了电话。


“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还在你家?”坦克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惧。


“你怎么知道?”我说,“有根橡皮筋,不过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


她又陷入沉默,也许在想什么,然后她一字一句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先把那根橡皮筋包起来,记得找个布袋。把它放到阳台的角落,千万别扔,千万。然后把阳台的门关好。明天我给你带个东西过来。”


“好。”我仿佛透过卧室的门看到了台灯下的那根橡皮筋,“明天你直接来我家?”


“不去,我不去你家。”她叫到,似乎受了惊吓,“我才不去你家呢。就在楼下吧。”


那天晚上我又一夜没睡。我没找到布袋,只好拿一件T恤包着那根橡皮筋,搁在阳台地上的角落。我关好门,拉上窗帘。我坐在沙发上朝阳台看去,始终觉得窗帘后站着一个人。她就站在阳台上,无助地准备往下跳。我只好又拉开窗帘,阳台空荡无物。我看着对面大楼的灯光一家一家熄灭,街灯有些余光射在玻璃上,我不敢合眼,又很疲倦,那时我好像从玻璃门上看到了那家夜总会,那个吧台,她穿着制服,正笑盈盈地走过来取酒。这时黎明来了,天快亮了。我冲了个澡,打开玻璃门,从角落拿起T恤,走下楼。在楼下的面馆吃了一碗抄手,然后我坐在路边等“坦克”,再也不敢回家。


我等了两个小时她才过来。她瘦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我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她朝我楼上望了一眼,说算了,就在这里吧。她掏出一个烟灰缸,找我要了打火机。她说实在找不到其他工具了。我拆开T恤,递给她那根橡皮筋,她点了火,烧在烟灰缸里,我说我喜欢闻这个味道。她没说话,又掏出一根红绳,让我伸出左手,系在手腕上,绕了三圈才打了个死结。她说:“除非它自己掉,否则你无论如何也别解开。”


我们站在街边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我说找个地方吃顿午饭吧,她又朝我楼上看了看,说算了。这时我已大概明白,我身上可能也有不好的东西了。别惹事,别乱碰。她能来见我,好像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我们就此告别。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坦克”。她和“”都换了电话。而在那时,电话号码就是一个人,号码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对方。



十八年过去了。我现在写下这个故事时,我的左手腕还系着那根红绳。2013年夏天它突然断过一次,我悄悄接回去重新打了个死结。我自认无人知道此事,反正我再也没有梦魇过。但每次睡午觉之前,我都会习惯性地摸一下红绳。我的生活随时都在变化,但变来变去也都还是我一个人。2005年我养了一条狗,2018年大年三十清晨,它死了。它死的时候我不在它身边。大年初二,当我回到北京,打开房门,发现家里到处都是它遗留下的东西。沙发上的狗毛,厕所里的味道,地板上还有它的脚印。第二天中午我躺下睡觉,我没有再摸红绳。我希望看到它,看到那条狗从客厅里爬起来,朝我蹒跚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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