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
![]()
“双十一”的购物车
南通/胡秋赟
“鞋子要穿轻便的，侬晓得伐？”
“你不要磨磨蹭蹭的，待会子时间来不及的咯。”
老李弯腰系紧鞋带：“会几句蹩脚的上海话，还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
“你在嘀咕什么？”沈姨挑了挑眉，刚画的眉峰细而尖锐。
沈姨年轻时在上海当过几年售货员，学会的可不仅是几句上海话，那股精明劲儿可学得比本地人还厉害。后来回到小城嫁给老李，二十多年来，这一身的精打细算全用在操持家务上了。这哪一个摊位的蔬菜没打农药，哪家商店的酱油便宜，她可比谁都清楚。
今天是“双十一”，她早就听说附近的超市搞限时折扣，非要拉着老李去抢购几件大物件儿。虽然她具体也不太明白这“双十一”究竟是个什么节日，但她知道有两个字错不了：划算。
“没没没，下雨呢，咱们快走吧。”老李拗不过，撑起雨伞，拎上沈姨准备好的大购物袋出了门。
![]()
老李对超市的构造根本不熟悉，可为了速度更快，沈姨决定跟他分头行动。老李硬着头皮七拐八绕的没少走弯路，再加上人多，他找得相当艰难。好不容易找到了厨具区，越过锅锅铲铲，终于看见了各类高压锅。
“什么牌子来着？”老李拿出清单比对着。
“那个，能麻烦帮我拿一下那个锅吗？”身边一个怯怯的声音。
“那锅放得太高，我够不着。本来我是想找工作人员的，可他们太忙，根本顾不上我。我看您个子高，所以……”妇人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开的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慌忙解释着。她看上去年纪比老李稍大一些，或许也差不多，穿一件暗色的棉袄，衬得本来就有些黝黑的皮肤更暗了，两颊倒是有两抹高原红显眼得很。
“没事儿没事儿，举手之劳嘛。”老李平素就是个热心肠，二话不说，就顺着妇人指着的方向去拿锅。
“太谢谢了，这锅我看了好久了，本来还以为都被抢光了呢，还好我仔细又找了一次，就剩这么一个了，原来被藏那么高了。”妇人在旁边絮叨着。
很快锅被拿了下来，可老李的手突然停住了：哎？这不正是老婆叮嘱他要买的牌子吗？只剩一个？怎么偏偏……这下糟了，买不到回去肯定要被她念叨死了。
“哎呀，你找到这个锅啦，我还担心你找不到呢。”正想着，沈姨突然眉飞色舞地接过了锅，“刚才我在那边听别人说锅子没有了，我还紧张了一下呢，原来你拿到了啊。咱们快走吧，我可累坏了。”
“这锅是我帮别人拿的，最后一个了，你快还给人家。”老李伸手想把锅拿回来，旁边的妇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最后一个？”沈姨的声音提了一个音调，有些恼怒地看了老李一眼，又随即眼珠一转，“那没办法的咯，这种抢购本来就是先拿先得对不对啊，我们先拿到当然就是我们的咯。”
“可是这个是我先看到的，我只是麻烦……”
“看到？你用眼睛拿的哦？”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不信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刚才明明是我老公先拿的，千真万确，有什么好争论的。”沈姨几乎不给旁人一点插话的机会。
“你要讲道理啊……”妇人有些着急，往前走了一步，谁知撞到了购物车，车轮子往前一滑又正好碰到了沈姨的小腿。
“哎呦呦，不得了咯，不仅要抢东西，还要打人咯。”沈姨像得了赦令一般，声音不觉又高了不少，“所以说乡下人素质差的嘛，刚才还找我老公帮忙，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呢。”她眉毛一扬，顺势抓过购物车，往妇人那里一推，两辆购物车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
听到声响，开始有群众三三两两的围过来。但沈姨似乎早已忘记了她引以为傲的“城里人”的优雅姿态，涂过的红唇像是要吃人一般。受到无故刁难的妇人两颊的红晕更明显了，她拉过购物车就要向沈姨推：“反正被冤枉，我今天还真就要撞你了。”旁边的人赶紧拖住。群众们拉的拉、劝的劝，于是两人隔着购物车攻击着、对骂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还是报警吧。”
![]()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围观的群众立即让出了一条道路。
“警官，今天这个事情你说说看该怎么解决？还有没有法律了，真的是……”
“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不讲法律了……”
“你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怎么能搞清楚究竟是什么问题，又怎么解决问题呢。一个一个说。”民警打开记录仪，拿出记录本，“就你先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警官让我先说，听到了伐？”沈姨得意地看了妇人一眼，用手拨了拨额前的乱发，“今天啊，我让我老公来买这个高压锅，明明是我老公拿到了这最后一个，结果她非要跟我们抢，还用推车撞我呢，你看我这个小腿很疼的。”
“小腿哪里？我看看？”民警弯下腰。
“哦哦，刚才是有一点红的，现在看不出来了，虽然看不出来，但还是很疼的。”沈姨把腿往后靠了靠。
“民警同志，我承认我刚才推车碰到她了，可绝对不是故意撞她的啊。超市人这么多，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再说这个锅，是我先看到让这位同志帮我拿一下的，哪知道就被她要了去，还把事情闹成这样，真是丢人啊。”妇人情绪有些失控，捂住脸哭了起来。
“哼，装什么可怜啊，笑死人了真是。”沈姨鄙夷地一瞥，“哼，现在在这里哭，刚才怎么有力气又要撞人又要勾搭人家老公的。”
“你说什么呢？”忍了好久的老李恼怒地一瞪。
“呵，倒反问起我来了，我还没问你呢。怎么了，要两个人一起打我哦？来啊，你们来啊，来打我呀。”沈姨把身子一横，事情开始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
来处警的是工作刚三年的派出所民警小崔，虽说年轻，但三年的基层工作早就让他飞速成长。基层的事情多而杂乱，还必须跟群众打交道，这对生性腼腆的小崔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好在派出所的前辈师傅们常带着他走家串户，教着他处警调解时该怎么说话。
这些技巧书本里面可找不着，全靠小崔自己在一趟趟观摩里摸索、在一次次实战中积累经验值。好在小崔是个勤快努力的人，骨子里又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不出一年，不管是办理案件还是处警调解，他都能独当一面，还成了社区居民口中的“小帅哥”，好多阿姨大妈拉着他要给他介绍对象。
现在的他更是所里的业务小能手，这会儿刚到现场没几分钟，听到当事人几句只言片语，小崔心中便已经对事情大概的情况了解了几分。他知道事儿是小事儿，只是事已至此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我坐个大巴来，就是为了买个质量好点儿的高压锅给我儿子熬熬汤，我这造的什么孽啊我。”妇人有些歇斯底里，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超市的过道开始拥堵，不断有购物车在碰撞着、碰撞着。
“这里人多，你们三个都跟我到超市办公室去，不要影响其他顾客。”小崔果断地找来了超市经理，请他帮忙疏散了拥堵的人群，又扶起坐在地上的妇人，“阿姨，咱起来，有事儿好好说，请您相信我。”
![]()
“叔，一看您就是个正气的人，您实话跟我说说，这锅，到底是谁的啊？”办公室里，民警小崔给沈姨和妇人都倒了杯水，看二人都平静了些，便把老李拉了出来。
“小伙子不瞒你说，这锅，确实是人家请我帮她拿的。我那口子你也看到了，平日骄纵惯了，非要这最后一个锅，这不就杠上了吗。这女人吵起来都是口不择言，俩人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老李点了一支烟。
“叔，这事儿绝对是个小事儿，但咱不能让它再扩张对吧，说出去也影响咱阿姨形象啊。您也说了，确实是人家先看的锅，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这于情于理……”
“我明白，只是……”
“我相信阿姨也是明事理的人，只是这会儿心里不平衡罢了，还得靠您多劝劝啊。”
“我懂，我懂。”
推开办公室的门，小崔走到沈姨身边：“阿姨，事情的情况我也大致清楚了。今天这锅确实是人家先看到的，虽然法律上没有硬性规定，但我们做事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哦，是说我抢人家东西咯？是说我不会做事做人咯？”沈姨手一撑桌子站起了身，桌上一次性纸杯里的水摇晃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姨，既然报了警，既然让我来处理，就请相信我们公安机关，我们处理事情一定要公平公正。孰是孰非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整个事情的过程我想搞清楚也并不复杂，超市里都有监控，谁先看到锅的，谁又做了什么都可以看到。”
“我看你年纪轻轻，会不会处理事情啊？她用车子推我就不管了？我腿受伤了你怎么不管，我要她赔我精神损失费。我看你们110有什么用啊，警察有什么用啊，你这个小毛头还是回去好好学学再出来吧。”见形势不对，沈姨的话锋开始针对小崔。
“如果您对我的处理方法或者结果有什么疑议，您可以反映，我这里都有录音录像。”小崔态度有礼却威严。
“我，我要投诉你。”沈姨指着小崔。
“你怎么跟人家警官说话呢!”老李冲到她面前狠狠甩下她的手，“今天这事儿就是你做的不对，你还在这儿狡辩!”
“你帮谁说话呢？你跟她过日子去吧。”沈姨急了，把老李用力一推。
老李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幸好小崔赶忙用半个身子撑住了他。然而老李的表情突然变了样，他慌忙用手摸摸民警的上衣，又摸摸裤子：“小伙子，你这身上怎么都是湿的？”
“哦，这不是外面下雨吗，高速涵洞那儿的路段积水严重，有辆车陷进积水里熄火了，我接警之后就和兄弟们去帮着推车了。这上面是雨下面是水的，可不就湿了吗。还好去的快，成功把车推出涵洞了，要是这雨水越积越深可不好办了。你们待会儿回家也得注意安全啊。”想到刚才成功解决被困车辆，小崔心里挺骄傲的。
他们这才仔细一看，这年轻警官不仅全身湿透，帽檐下面的发尖上还在滴着水，嘴唇也冻得有些发紫。想想已经是十一月的深秋，三人的表情有些凝重。
“警官，今天这事儿不用处理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老李开了口，“这锅，本来就是她的，是我们做得不对，我代表我爱人道歉。为了这么点小事还辛苦你来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老李拿起锅，郑重地放进了妇人的购物车里。
“哎哎，谁说……”
“走，回家，别太过分。”
“可是……”
“回——家——”老李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
二十三点四十六分，值班室里。
民警小崔换下了湿衣服，用热水洗了一把脸，脑袋有些昏沉，似乎有些累了。
还有几分钟。
小崔掏出手机打开了自己的“购物车”。
答应给老婆买的化妆品：此宝贝已失效。
要给爸妈买的保暖内衣：此宝贝已下架。
对了，还有给大头买的台灯呢？
大头是个刚升四年级的男孩儿，就住在小崔管辖的社区里，父母在外打工，跟奶奶一起租住在小区的一间车库里，条件有些艰苦。大头性格开朗，读书也用功，很招人喜欢，小崔平时常去关照关照祖孙，他看见大头总是趴在饭桌上写作业，车库里就靠一盏日光灯照明。他怕大头的视力受影响，寻思着帮他买盏学习台灯。
幸好幸好，台灯还好好的在购物车里。小崔立马坐起身，点击“付款”，却遇上网络拥堵，怎么点都“系统繁忙”。他有些着急，有些用力地点击着手机屏幕，哪料手一滑，手机掉了下去。
![]()
午夜十二点过了。
小崔有些泄气，手机都不想去捡了。
疲惫感突然全面袭来，他重重地向后躺去。
明天，明天一定去趟商场。
（注：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总编：骆圣宏
特邀编辑：刘金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