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8-13 11:15:03

文|洛日

投稿邮箱|spot_edit@163.com



何悦君敬佩从前的夏天,它暴躁而坦荡,而现在却已经消失了。

 

活动的举办地是在山阴路的一个弄口。


推门而入的刹那,众多目光匕首般地投射在何悦君脸上、胸脯还有臀部。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觉到这些目光复杂而锐利。


何悦君穿过重重目光的包围,身上早已汗津津的,待坐定,刀子似的目光才迟钝收敛了一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电影屏幕上有一个母亲说她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未知道过孩子是怎么样长大的,孩子居然隐瞒她这么久……说着说着她声音有点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的孩子出现在镜头里——戴眼镜的斯文男孩——没有说话,走过去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


有一些情绪涌上心头,又有一些慢慢平复下来,何悦君听到有人小声地抽噎。他想着母亲要接受采访的样子,不由地一笑。


黑暗中有人用手肘擦碰何悦君,向他收十元钱的场地费。那人弯着腰猫着身子往后腾挪——那一双奶黄色的帆布鞋,两根麻杆似的细细的小腿。何悦君竟有些兴奋,想和“黄鞋子”打个招呼。


电影结束,灯开了,主持人木强带头鼓起了掌。他两鬓推光,不短的头发在后脑勺绑起来,留一条淘气的小辫子。作为活动的组织者,木强也是采虹这一机构在上海的发起人。


“我看今天来的朋友不多,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我们来一圈自我介绍。”


 “啊,还是不要吧。”座下有人娇嗔地回应。


轮到何悦君介绍自己,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说:“大家好,嗯,我叫……晓君,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活动。”他想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在上海一家IT公司实习,来向大家学习一些经验。”他手心都湿了,额头也尽是汗。


“黄鞋子”大方多了,他落落大方中有一丝傲娇,半藏半隐的。他说:“我叫石头,现在还是学生,在读博。”


听到他是博士,人群中发出“啧啧”的声音。石头说完,便和旁边熟人小声地聊着天。有一刻,石头目光碰到了他,怕被他发现又躲开了。而在后排有人盯着何悦君看了好久。他们的这种眼神迎合了何悦君的某种期待,是这个陌生城市带给他的安慰。

 

实习打杂的活儿总是特别多。给小组长整理完上个月的报表,又有新的活派发下来。何悦君喉咙毛毛的,头靠在玻璃隔断上,手指敲着键盘。


母亲从老家赶来看他的这天,何悦君提早了半个小时赶到南站去接她。他明显感到小组长有些不高兴,眼睛看着屏幕问何悦君:“上个月的做完了?”何悦君拿过报表双手恭敬地放在桌前。小组长淡漠地瞟了一眼。


何母穿着一件黑色连衣套裙,随身行李仅是一只手提包。她操着方言将家里的事情巨细靡遗地向他倾吐。何悦君在她面前,插不上太多的话。


到了房间里,何母从皮包中掏出一罐家里做的熏鱼。镇上集市买的大鱼,熏干后再用米酒煮干,可存放很长一段时间。


这种小点心最是要担心,猩红的油点一旦惹上衣服,很难洗干净的。妈妈还在一旁不停唠叨。


夜里何悦君将床推到墙角,地板拖干净,铺上凉席。何母嫌床垫太软,坚持要睡地铺。她躺着嘟囔:“这巴掌大的地方,手脚都伸不直。”


何悦君说:“你还不睡啊?”小区有车驶进来,一绺细光从天花板行至墙角再消失。


 “你姐姐结婚了,又得个孩子。看着她上岸了,我心里安定了许多。”


何悦君知道母亲想谈什么,他说:“这些事急不来的。”


“过完年也二十五了。”母亲的声音黯然。


“我二十四!都被你们叫老了。”


“李伯伯记得不?小时候老抱你。说是有个侄女,比你晚毕业一年,现在也来上海工作了。托人过来说了好几次。说呀两个年轻人互相通个手机号码……”


“我现在工作都还不稳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姐也说过吧。”


“我都被你们一个个电话催得烦死了。”


“你自己就是不听话。上海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一个房间这么小,租金这么贵。当初说让你回去工作的。你自己要来外面。现在又连个对象都寻不到。”


“你以为我回老家对象就会多起来嘛。”


黑暗中母子俩都没有吱声,彼此都遇到障碍,虽然都有些不安心。到了白天,何悦君带母亲去外滩、城隍庙、南京东路随便走走。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致。人挤着人,坐地铁要从地面钻到地下,无数级的台阶。冷热交替。周末的地铁人头攒动。何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何悦君送母亲去火车站的地铁上,看到她双目通红,布满血丝,他很体恤地帮她拎购物袋。“夜里早点睡啊。不要想杂七杂八想那么多。”


“等你上了岸,我才会闭眼。”何母说。


“为什么都非要结婚呢?”何悦君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铁到站之前轮轨之间发出激烈而嘶哑的噪音。


“我和你爸爸又不是不如人,不结婚你让别人怎么看?”母亲听到了他的话。


灰白的鬓角使得她染黑的头发显得有点假。广播里传来检票的消息。几乎在一瞬间,他们眼前排起了一条长龙。何悦君拎着行李站在队伍中。他让母亲少担心自己,多注意身体。说完又怕触到彼此的软肋,沉默不语。


 

采虹亲友会又组织了几次活动。何悦君并非每次都去。倒是木强、石头都记得他是一枚腼腆的小可爱。


他们在一次聚会后吃了顿饭。席间,本来已经提前走人的Jack也临时赶了回来。石头神色淡漠地瞥了Jack一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几分轻蔑。与石头的态度不同,木强拍拍Jack肩膀招呼起来。


何悦君低头看到石头脚上红色的帆布鞋,腕上裹着两串佛珠,神色凛然。那份冷漠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这位不速之客。


在这种场合,何悦君感到有一丝紧张,但独自一人时心里又会涌起对聚会的渴望。他们都会时常发信息慰问他,有时三个人的信息前后脚来。现在干嘛呢,什么时候有空啊,晚上早点睡觉……还有李伯伯的侄女,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下班回到住宿,几位租客聚在门厅——客厅的灯从何悦君住进时就没有亮过——就着黯然的灯光,他第一次看清楚了对门房间女生的模样。


小区在电梯口贴了告示,督促各位租客办理暂住证。上面贴了期限,逾期没有证件的必须搬离。他们虽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这样的碰头却还是第一次。共同的困境使得他们一筹莫展。


晚上躺在床上,落地的玻璃窗开着,热风呼呼地往里灌,连蚊子都没有。夏天如此漫长,全然看不到尽头。这座宽广的城市无边无际,许多夜晚的声音渗透进耳膜。何悦君扁桃体有点发炎,大脑昏沉,吞口唾沫都疼;他蜷缩在毯子里,睡意迟迟不来。


这个城市破晓时分,就已经有室友起床洗漱。五个人用一间洗手间。总有人关上门来在里面倒腾许久。门外有人焦急地等待着,来回走动。一个人进去,另一个出来,彼此没有看见似的。何悦君挣扎着起床,额头滚烫,斜靠在墙上等了会,硬撑着洗漱完出门。狂风刮了一夜,法桐叶铺了一地,路面狼藉。天空像是随时可以倾倒的墨池。


何悦君止不住地咳嗽。一踏进公司大门,气氛与往日不同。小组长已经被上级叫走。过了会他也被叫了进去。何悦君强打起精神,尽量使自己露出羞愧和歉意。上个月他做的报表上数字多加了一个零。小组长没有认真看,将其呈交上去,差点造成公司很大的损失。


台湾老总发完火,小组长站在他面前像孙子似的,点头哈腰。何悦君看出他非常的不自在。白色的宽条纹衬衫扎进黑裤子里,脖子上挂着正式员工的卡,长发卷曲、身材干瘦。


这一天在单位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何悦君不想弄出任何声响来,嗓子却又奇痒无比,恨不得伸手进去抓,越是不想咳嗽声越大。他和小组长前后脚走出老总办公室,临走前对方问他还要实习多久。


身心陷入一片昏沉沉的热意、燥气,外部世界变得虚幻而不真实,思维却还是亢奋的:是不是到期不能转正?还是应该对老总主动提及扣除实习期间的工资以示不再犯错的决心?


小组长看他发烧却强打着精神,劝他下完班早点回去休息。一听到这,何悦君心惊胆战起来。是要辞退的意思?同事递给他一杯开水,他握紧杯子,丝毫不觉得烫。


下班后躺在床上,何悦君浑身发烫,汗水顺着脊背淋漓而下,喉咙呼哧呼哧地响,人打着哆嗦。石头和Jack都发来信息问他。手机屏幕上提示着一条新的信息。何悦君有气无力地碰了碰,没有回他。过了会,电话铃声响起来。


“你住在哪里?我去找你!”是Jack的声音。


睡意朦胧中他挣扎起床,艰难地挪步前去开门。Jack走了进来,扶着何悦君躺回床上,从客厅的冰箱里翻找出冰水,用毛巾裹着,再蹑手蹑脚地敷在何悦君的额头。Jack碰到他的手臂,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实在是太烫了。茶几上零散地放着几盘散药。Jack皱了皱眉头。


何悦君在昏沉的脑海中打捞对Jack的印象,他和他一般高,长形的圆脸,穿着很鲜艳,他的手刚刚触碰额头,濡湿感——也许只是毛巾蘸水的缘故。他想他多大年纪,二十七八,还是三十?


 Jack再回来时带了新买的药,他倒了一杯温开水,扶起何悦君。何悦君吞完药片再躺下。Jack见他怕冷,将毛毯遮得严严实实。手碰到何悦君的大腿,Jack轻微往下挪,停了几秒,他看出他并不反感的样子。何悦君打了一个冷颤。


Jack慢慢打量着房子:屋外的客厅和厨房是一体的,几口平底锅油腻腻地上了灰挂在墙角,砧板一层灰白的污垢。电磁炉的三角插头掉了一只,也不知能不能用。这个地方是典型的临时合租。


Jack半夜从楼下买了粥才回。何悦君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Jack不响。

到了第二天,Jack再来看他时,何悦君还躺在床上睡觉,他的胳膊裸露在外面,皮肤白皙,左手手背一颗小痣。身形是瘦削的,甚至有点单薄。他站在床头看他。


何悦君眼前感到一片朦朦胧胧的阴影,睁开眼问:“没有钥匙你怎么进得来?” 


“你猜呀。”


何悦君面色舒缓了许多,脸上却还满是疲倦。想到要上班,他挣扎着起床。Jack告诉他今天是周末。他恍然睁大了眼睛,再疲倦地笑笑。


何悦君夜里流了很多汗,汗水洇染凉席,他浑身乏力,只能闭着眼睛休息。Jack端来一盆温水,在他耳边问毛巾在哪里?


毛巾夜里贴在何悦君的额头,被体温烘干,却不知蹭到哪里。Jack掀开毛毯,擦碰到何悦君的腹部,他感到久违的弹性,手有些慌乱。何悦君侧身躺着,粗壮的小腿很有弧线地往脚踝收拢。Jack的目光顺着线条游走。


Jack把毛巾蘸水绞干,说给何悦君擦把脸。何悦君平静地点点头。Jack先擦脸颊,再是耳后,接着扶他坐起靠在床头,再帮他擦拭胸口,隔着毛巾轻轻触摸着他的锁骨,还有平坦的胸部。


何悦君感到自己像一叶扁舟在海面上起伏,阳光很好、风吹浪摇。Jack动作轻缓,比这更轻的是小心地吞着唾沫。何悦君的肩膀宽而瘦,骨头凸出。


Jack扶着他的肩膀。体温传来,他感到分外温暖。


何悦君身上汗烘烘的,这味儿在Jack闻来像盛夏第一拨西瓜鲜红的果瓤——剖开了过了夜:一种清新的腻味,还有些微的酸甜。


Jack发现何悦君了,裆部鼓囊囊的一团。何悦君脸红了,窘迫地推开他说自己来。


过了两日何悦君病情好转。Jack再来看他时发现他话多了很多,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话匣子打开了,何悦君心里畅快,神情也飞扬起来。


Jack的名字叫俞克杰。Jack只是他参加活动的“艺名”。


大多数时候,都是俞克杰在听,何悦君在说。一个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对方。另外一个信马由缰地海侃,嘴巴都要跟不上思维的跳跃。临到俞克杰要走了,刹那的安静,空气中搅动起的尘埃悄然落定。又挨了会,直到傍晚,俞克杰方起身说:“明天再休息一天吧。我没事就来看你。”


“我好得差不多了。实习期间再请假,凶多吉少。”


俞克杰问他在哪一家公司,何悦君告诉了他。俞克杰问完单位副总的名字,再一拍而定说这事情好办,那小子是我哥们,专管你们人事。


俞克杰离开后,他说过的话却萦绕着,像是退潮后回旋的浪花。


夜里何悦君一个人在外面走了很久。法国梧桐开始凋落了,叶子由绿转黄。暴晒过的路面热力逐日减退。这个夏天像是和他一起经历了一场高烧。


回单位上班,小组长谄媚地笑着说:“好小子厉害啊,有关系也不早点告诉师傅。” 


“没啊,谁说的?”


小组长挥拳虚打了一下他的肚子:“少来!还挺能装。”接着又咬着他的耳朵说:“林总过来交代过了。”


何悦君实习转正后发完工资,第一件事便是请俞克杰吃饭。俞克杰姗姗来迟,一开口便是抱歉。何悦君黑皮鞋,西装裤修身贴着,臀部微翘。白色的条纹衬衫衬得脸色愈发白皙。


俞克杰上身穿着深蓝色短袖衬衫,下身红色休闲短裤,脚上是一双卡其色板鞋。领口的扣子少系了两个,显得脖子很长。他手上拿着最新的iPhone,朝何悦君一笑,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一截。他的笑容显得纯真可爱。


“吃什么呢?”何悦君问他。


“你喜欢吃什么?”


“我请你当然是看你吃什么。”


俞克杰想了想说跟我走吧。何悦君跟在他后面,看上去像是他的文秘。他们在一家港式茶餐厅坐定。点单、等菜、边吃边聊,四目相触,筷子搛菜慢了些。有时候,俞克杰的膝盖轻轻地碰着何悦君。


到了饭局末段,何悦君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俞克杰已经结完账。


餐桌正上方的台灯投下一些温柔的阴影,何悦君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俞克杰看了他一眼说:“你请我我可还记得,下次要吃顿大餐。”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周末何悦君和石头、木强聚餐,席间假装无意提到俞克杰,看看他们对他有什么评价。石头一脸刻薄,冷冷地说:“哪一个杰克?胖胖的,脸比较大的那个?”何悦君笑着说是的。


木强说:“他很有钱。”简短明了,像是盖棺定论。


何悦君有时会问俞克杰在做什么,试着从对方的角度揣测他的心理,如何看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吃完饭石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何悦君,距离拿捏得当,像是认识许久的老友,他看何悦君的目光迸出火花,只待对方一个暗示便要燃起来。可是两人偶尔对视一眼,他又羞涩得将目光移开了。


石头一个人的时候回味这些片段,心里泛起丝丝的甜,再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梦幻般的笑意来。


何悦君和木强并肩走在前头,木强穿着无袖背心,裸露出的胳膊呈古铜色,光溜溜的,路灯为其蒙上一层异样的光泽,他胳膊轻轻地擦碰,是在“试探”他。何悦君紧了一步,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们走得太快啦。” 石头娇喘着赶上来。


与他们对比,俞克杰靠谱多了,何悦君想。

 

敲门声响起来了。何悦君想是俞克杰。想到这一点,他跳跃着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是希望俞克杰来找他的。


房东进来了。一个瘦黑的闽南人。房客们挤在客厅。房东说暂住证现在办不了,建议他们得搬出去,重新再找房子。


 “我也不想你们搬,现在这次是上头下了文件,没有暂住证……真的不行。”房东说完很无神地摇摇头。他黝黑的小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右眼眼角往下延伸约半寸。房东热情、健谈,似乎也很有门路。连他都摆不平,可见这个事情确实太过棘手。


 “那我们找房子也需要好几天啊,平常都上班,也要到周末才能出去看。” 何悦君说。


 “这边就先拖着。谅居委会也不敢砸门进来。平时进进出出留个心眼。” 房东很理解地安抚大家


这一天晚上,是他主动发了晚安给俞克杰的。发完他手机便关机了。一大乱麻的事情在眼前一一展来,预设的困难在想象中一件比一件更大。


上班的时候何悦君在网上看房子,房子好的价格太贵,便宜的,又轮到他看不上它了,遇到看得上眼的,打电话过去一问也还是要等到下班后才能看到房间的实际状况。于是当俞克杰问他周末有没有空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回他:周末要去看房子。


 过了会儿,俞克杰电话打了过来。


“哎,事情真的是太巧了。我这边刚好有一间空房。”


“你那里?”


“就在虹口足球场这块,离我们上次做活动的地方一根烟的功夫。”


他们约了晚饭,饭后,何悦君跟着俞克杰去看房子。狭长的过道、街边林立的小店,这些正是何悦君第一次参加聚会时走过的路。高架桥从头顶横跨、无尽延伸,地铁轰隆隆地驶过,汽车揿着尖利的喇叭,红灯变绿的一刹那人流快速地通过。喧嚣成了背景一般的东西,远离了他们。空气是甜润的。


何悦君跟着俞克杰,酱黄色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弄堂狭长的水泥地面上。自行车钢条滋啦啦地响起来。弄口破墙而开的小卖部有摇着蒲扇的老大爷——白背心条纹短裤——端把椅子坐在窄窄的入口旁。他瞥了他们一眼。俞克杰心里咯噔一下。


“你上次走的是另外一条弄口。这再往前拐两个弯就到了友诺茶室。”


“你经常去?”何悦君问。


“去那边的大多些老,喝茶、打牌、摸麻将。老姐妹逃出家里透透气、叙叙感情。夜里还要回去陪老婆孩子的。要不是有人资助,茶馆都撑不下去。上次是木强做活动,年轻人才去那地儿的。”


俞克杰等何悦君靠得再近一些,贴着他轻轻地说:“看到门口小店的大爷吗,我好像在友诺看见过。”俞克杰的口气吹得他的耳根发痒,他路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大爷。他们交换了眼神,很有默契地一笑。


终于到了顶楼,俞克杰掏出钥匙开门,先是防盗门再是木门,他们走了进去。

“就是这里了,随便看看。”俞克杰说完便倒了杯水过来。


两室一厅的房子。进门便是一格一格的鞋柜、带扶手的长条木椅。长型金鱼缸里绿油油的水藻,小鱼从假山后面游出。过滤器冒出的水泡源源不断地浮出水面再破裂。客厅还有一台宽屏的液晶电视机。


“就你一个人住吗?”何悦君问。


“两个人,原来的室友换了工作马上要搬走了。还没有来得及贴广告出去呢。这不你就来了。”俞克杰说。


何悦君走向厨房和洗浴室,落地的推拉门,滚轮顺溜地从卡槽走过,声音清脆。玻璃门印着磨砂的花纹。光线投射进来,衬得房子洁白的墙壁愈发雅静。俞克杰笑着打开自己的房门。


这是一间朝南的大房间,深棕色的衣柜。床上的空调被和他身上的衣服很相配,都印着活泼的卡通图像,不过毛毯是绿色的,印着维尼熊,俞克杰嫩黄的短裤上是斑点似的小图案。飘窗很长,不锈钢防盗窗架子伸出去一截用来晾衣服。书桌前黑色的滚轮椅,椅背流线型,背靠上去应该很舒服。


俞克杰靠近他。突然灯灭了。两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愣了几秒,“是停电了么,”何悦君傻乎乎地问。窗帘被风吹开一角,暗夜的光流泻进来。何悦君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俞克杰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对的,他已经很近距离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俞克杰的嘴唇凑了过来,他轻轻地吻他。他的舌头柔软而机敏,轻易地探进何悦君嘴里。何悦君闻着他的呼吸,他的舌头在嘴中与他纠缠。等到何悦君试着探进对方口中时,那一股吮吸的劲头凶猛而激烈,几乎要将他彻底消融,他要将他的生命吸尽。


令人窒息的那一刻无比甜美,令人沉醉。意识里渺茫的危险像是一头被唤醒了的兽,已经从牢笼中逃窜出来,再也回不去了。这种滋味何悦君二十几年来竟然从未品尝过。


何悦君学着俞克杰,笨手笨脚地用手摩挲着他厚厚的脊背。俞克杰的手早抚过他的脖子,由宽而瘦的肩膀往下游走,他摸到了内裤的松紧带。何悦君了,浑身哆嗦着。


他们都没有说话。何悦君睁大了眼睛看了看他,在灰暗的光线中俞克杰闭着眼睛一脸陶醉——脸都有了一些变形——他的吻落在何悦君脸上别处,像是一场紧密的急雨。不知不觉,何悦君已经被他一点点推到墙角,后背蹭到了开关,啪的一声灯又亮了。何悦君站在俞克杰面前喘息不已。


俞克杰脸上露出很有满足感的笑容。他说:“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做吧。”


何悦君摇头,犹豫了片刻又要否定,想想还是应该摇头。俞克杰被他戆头戆脑的样子逗乐了。何悦君窘得脸红,耳根也红了。他急了:“不准笑。”俞克杰笑得更大声了。气氛活泼了一些,过了会,何悦君说:“我该走了。”


俞克杰把他送到地铁口。夜深了,弄堂口的小卖部关了门。路上行人渐渐稀少,路灯一盏一盏地往前延伸着,昏黄的灯光有了梦幻的色彩。何悦君的手有意地碰着他的手指。俞克杰瞻前顾后地看了看,再轻轻地迎了上去,握住何悦君的手指。


“这么晚了,地铁赶得上吗?”


“没关系,不行就打车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神色泰然,像是已经在一起生活的伴侣。有一些轻盈与舒适,如水一般在彼此之间流动。


“你什么时候搬呢?”俞克杰问。


“你说呢?”


“我恨不得你今晚就搬过来呀。”


本文选自第32期GS杂志《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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